沿途的秘密--柴春芽攝影展
時間:2004年4月17日(星期六)晚9:30 地點:廣州體育東路外經(jīng)貿(mào)大廈負一層 陷阱 主持:柴春芽 策劃:晴朗 春泥 海報:蘋果 文字:柴春芽 出品:陷阱
附:
沿途的秘密
□ 柴春芽
1.
“我還年輕,我渴望上路!闭缑绹鳥EAT代表人物杰克.凱魯亞克所言。我知道自己悸動的心靈總是傾聽著來自遠方的召喚,因而沒有什么能夠阻止一個人熱切地奔赴遙遠的地平線。 3月2日,我背起沉沉的行囊,搭乘長途大巴,從廣州出發(fā)。接下來的一個月時間,我就整日游走在湖南和廣西的大地上,常常在國道邊、鐵路沿線甚至鄉(xiāng)村深處曲徑通幽的泥土路上緩行或疾走。 仿如啞孩子在風中尋找失去的聲音。 那些陌生的面孔,在我長途孤旅的跋涉中一一顯現(xiàn),像極了詩人龐德《在地鐵車站》一詩中曲折的隱喻——“人群中這些面孔幽靈一般顯現(xiàn) / 濕漉漉黑色枝條上的許多花瓣”。只是在我的影像中留下了如許真切的容顏。我記取的每一份感動,全部來自那沿途中一掠而過的面孔。那是秘密的風景。尤其是對于一個攝影師而言,沿途的一切,總是無法預(yù)見的隱秘場景。每天早晨,當我挎著相機,繼續(xù)漫長的徒步旅行,我心中明白總有未知的事物在前方等待著我的拍攝。 那些場景是永恒的幻象。譬如廣西陽朔的油菜花地里,被錦簇如河的花團擁抱的小女孩空曠的哭喊;譬如廣西北海港巨大的貨堆上艱難攀爬幾欲搖墜的勞動者踉蹌的身影,再譬如在湖南郴州,那在市政府廣場一株突兀的樹枝上凌空高蹈的男孩陰暗天空下優(yōu)美的剪影…… 當然要路經(jīng)一座座城市。而城市是喧囂的海洋,在我眼里,人是這喧囂的海洋中孤單的游魚。所以我的城市影像中更多的是如白日夢般幻游的個體,他們既相互間離又彼此隔膜。而城市過去,孤旅者蹇然而行的路途上,城市過去就像一篇章節(jié)散亂的小說翻過難以卒讀一頁。難以卒讀的原因,僅僅在于我把大多數(shù)的光陰拋擲其中,然后心煩意亂地生活,漫無目的的奔波。所以,在路上,一座座城市過去,就像我們漏洞百出的生活掀去不堪回首的往事。緊接著,是蜿蜒曲折的道路,是車窗外一晃而過的田疇和活命的莊稼地里勞動者上下起伏的腰身。當高速快巴的車廂里濫俗的流行歌曲撞擊著耳鼓的時候,我想起了鄉(xiāng)村之夜的寂靜以及鄉(xiāng)村之夜里,不脛而走的歌唱愛情的民謠。享受寂靜的人是有福的;歌唱愛情的嗓子是高貴的。那是神靈眷顧的時刻和地域。而在鄉(xiāng)村,很多時候,我都會靜下心來,聆聽風從河邊吹來,帶來野花盛開和生兒育女的消息,帶來風調(diào)雨順和稼穡豐饒的消息。 我的目光,更多時候都投諸勞動者的身上。他們是街頭的理發(fā)師,是城市邊緣揮汗如雨的三輪車夫,是107國道上徒步鄉(xiāng)鎮(zhèn)的來自安徽蚌埠的歌唱藝人,是欽州街頭衣衫襤褸的耍猴人,是港口碼頭上面孔黎黑的搬運工……他們目光隱忍,表情沉默,在生活粗糙的褶皺里含幸茹苦,結(jié)實一如板結(jié)的地層。感謝他們,是他們使我的影像有了泥土的氣息,有了粗獷夯實的質(zhì)地。 最后是在廣西中越邊境逗留的日子值得記憶。在蒲寨和東興,邊境線一帶充滿躁動的城鎮(zhèn),到處感覺都有著如博爾赫斯小說中“玫瑰街角的漢子”那樣的異鄉(xiāng)客在出沒。他們面容陰騭,酒氣沖天,他們粗聲大氣的交談,感覺隨時都有可能拔出刀柄上嵌有寶石的匕首一般。 4月2日,我回到廣州。在第二天的晚上,觀看了一名搖滾歌手在酒吧里舉行的一場電子樂演出。中產(chǎn)階級和小資分子攜莫名的沖動麇集在那里,恍惚的燈影中,我不知道那在旅途上的時光是真實還是虛幻,同樣,我也不知道,我置身其間的這酒吧里搖曳的音樂和扭動的身體是真實還是虛幻。 巨大的反差使我感到一陣暈眩。
2.
一生中,會有多少次遙遠的出行足以銘記。
2000年8月,我去過青海玉樹藏族自治州。那是一次蕩滌心魂的游歷。從西安出發(fā),經(jīng)過蘭州。在蘭州,那座我曾經(jīng)生活了五年的城市,依舊被污染的大氣所裹覆,被粗礪的方言和強悍的民風所浸淫。強行撐持了兩夜故友相聚時青稞酒的澆灌,我便匆匆趕往西寧。對我無比崇敬的偉大詩人昌耀做了簡單的祭拜,然后是馬不停蹄地趕赴夢中的大草原,已故詩人昌耀和海子筆下的大草原。
現(xiàn)在存留腦海的,還是那大草原上透徹的月光。“草原新月,萌生在牧人的/拴馬樁。在鞍具。在鞍具上的銅劍鞘!保ú┰鹿庹张R的大草原在酣睡,而我們乘坐的長途班車,則像一只大甲蟲,正在努力爬進草原更深的夢境里!拔业碾p手觸到草原,黑色孤獨的夜的女兒!保êW樱┮钊涨宄浚柹。朝陽升起,使一滴草葉上的露珠驚醒。馬蹄上的小黃花,抻展了昨夜的清夢中被揉皺的裙裾。
于是,就有了蒼涼的牧歌,撕碎了遙遠的地平。
近在身邊的青海湖,就此繞過。還有更多的海子,在沿途等待我們的汲飲和濯洗。 一條筆直的道路,空曠無人。偶爾有前往圣城拉薩的朝圣者,攜了家眷在路邊的草原上歇息,嘴唇皸裂地啃嚙著饃饃,臉上洋溢著純凈的幸福和快樂。
當夜,我停歇在瑪多縣城。大而明亮的星子一夜懸掛在自治縣招待所低矮的屋檐上。我仿佛在夢境里聽見了星星和星星交談的聲音,那么輕,那么近。 醒來的時候,太陽還在地平線的那一邊偷懶。我循著一股濃烈的硫磺的味道,來到了離公路不遠的一眼溫泉旁邊。我看見一具健美的男性藏人的裸體在霧氣蒸騰的溫泉里忘情地沐浴。沐畢,披上黑色的藏袍,逶迤著遠去,混入龐大的牦牛群之間。 玉樹半月,天性懷疑的一介書生迅速成為一個虔信宗教的神秘主義者。 可惜,那時侯我還沒有學(xué)會攝影,甚至,沒有一架相機,記錄下我曾目睹的這一切。現(xiàn)在回想起來,也許后來選擇攝影為終生的職業(yè),可能與在青海的玉樹之行有關(guān),與那次沒有存留下那些動人的影像記憶從而造成的持久遺憾有關(guān)。
3.
2001年5月,我只身行走騰格里沙漠。
乘坐長途硬座列車,從廣州直奔蘭州。然后從蘭州轉(zhuǎn)乘長途班車,沿祁連山脈,一路向西。在黃昏的犬吠聲里跌進河西走廊的萬里青禾地。
我去的時候,騰格里的春天來了。五月的中國西部的春天,矢車菊和土撥鼠在大地上出現(xiàn),牧歌和烏鴉在天空中出現(xiàn);一隊蜜蜂在黨參花盛開的田野與冰河消融的河床之間的云霧里,搬運著一箱箱的蜂蜜。河西走廊一帶的民歌也分明有了艷情的成分,從一個牧羊少年的嘴里飄出來的時候,感覺到歌聲中竟分泌著濃郁多汁的肉欲—— 土黃(嘛就)騾子著嘛—— 走金橋吆—— (哎吆嗥)阿哥的肉(呀哈)—— 沒走(著個)金橋的路上—— 十六(哈)十七(著嘛)纏姑娘哎 (哎吆嗥)阿哥的肉(呀哈) 沒纏著個姑娘的炕上—— 沙塵暴還遠在牧草稀疏的蒙古大草原。沙塵暴沒有抵達騰格里之前,這里是難得的好陽光和罕見的好天氣。
在民勤縣城,尋訪故人。民勤二中的老師告訴我說:“去年師大分球來的那個大學(xué)生嘛,下鄉(xiāng)支教去了。具體嘛,下球到哪個鄉(xiāng)上嘛,我就不球知道了!
同學(xué)S,大學(xué)畢業(yè)后執(zhí)意要回到騰格里邊上的人,聽說帶著家里唯一的親人——弟弟,在緊靠騰格里沙漠的一所鄉(xiāng)下小學(xué),當著語文老師。
而我夜晚就借宿在緊靠騰格里的無名小村。我一度宿命地以為,這村子可能就是同學(xué)S曾經(jīng)居住過的村莊。 從民勤縣城載我到這里來的中巴汽車司機,留宿了我。司機是農(nóng)民,剛剛借錢買了輛破舊的小中巴,利用農(nóng)閑的時節(jié),和20歲的兒子跑運輸。閑談中,他知道我是來看騰格里沙漠,就揶揄似的說:“球,沙漠嘛,有啥球好看的!”而他的妻子在給我盛了一碗玉米散飯后,乘機問我:“呀,你們唔——廣州,好找工作么?你看我娃,家里收成差,又沒啥事做,你給我娃找個工作,讓我娃打工去撒!
夜涼如水。睡在土炕上,我卻失眠了。
翌日,晨曦中,我獨自走進藤格里,那一望無際的沙海。大地上長河通天,藤格里沙海無邊。漫無目的地走著,一邊想著心事。遠離塵囂,在大孤獨的景況里體味蒼茫的情懷。不經(jīng)意間,走過一個又一個沙丘,竟遠遠地望見,遠而又遠的天邊,一個游弋的黑點。于是,疾疾趕路,待至近前,才看見是個旱海中的牧羊人。羊們在一根細瘦的鞭子下,撲向干涸了的海子上兀立的幾莖蕭瑟的蘆葦。
問他:大爺啊,這沙海里走一天,辛苦?
老漢說:沒啥苦,一輩子都這么過球過來了。命嘛!花兒里不是唱嘛——我生來是拖了一個夢,我死去是捎走一匹布。
問他:這么大個騰格里,你一個人悶啊?
老漢說:悶球啥,吼球個秦腔,唱球個花兒,時間就過去了。一輩子不就是一曲花兒嘛。 說著,老漢扯開了寬闊的嗓子——
一個嘛就尕老漢吆吆—— 七十一來嘛吆吆—— 我再加上四呀歲的葉子兒青來嘛, 八呀十一來嘛吆吆——
和老漢躺在暖暖的細沙上,聽老漢講故事。講著講著,兩個人都睡著了。醒來的時候,云還在頭頂上,像一只懶惰的羊,紋絲不動;羊還在干涸的海子上,像一群流氓,斜著個膀子到處晃蕩。
此后好幾年,我沒有再去西部走一走。沒有沿著祁連山一帶走,也沒有在騰格里邊緣走。我在南方一座臨海的城市,坐下來,心懷鄉(xiāng)愁,悵望西部。
4.
終于隨著一次采訪的機會,有了這次為期一月的南方之行。
與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攀爬過的黃土高原不同,與長滿駱駝刺的沙漠不同,也與曠遠遼闊的大草原不同。南方的南,內(nèi)斂了深沉的蘊涵。沿途盡是婉轉(zhuǎn)的南方口音和清麗的容顏。南方的南,使我這來自西部的漢子無形中斂聚了暴躁和粗野,變得溫和、柔弱。
如今,當我結(jié)束這散漫的旅行,我的回憶卻總是在那些美好的地方停駐。那地方應(yīng)該是廣西的陽朔——陽朔三日,徒步穿行山野鄉(xiāng)間,目睹了來自世界各地的游客的富裕和當?shù)鼐用竦呢毟F。那些生活并耕耘在青山綠水間的居民,淳樸善良,他們古道熱腸的好習慣沒有絲毫的改變。而在南寧邕江邊,我與那些流浪者交談。我看見無家可歸的流浪者在江邊午睡時,一只彩色的蝴蝶在他身周翩躚,宛如莊周夢蝶,而那疲倦在夢鄉(xiāng)中的人渾然無知。 我還應(yīng)該提到越南兩天短暫的逗留。第一天,從廣西憑祥進入越南諒山。法國殖民者給這苦難深重的國度留下了拼音文字和巴洛克式建筑。最大的百貨市場,堆積著幾乎全部來自中國江浙一帶小商品作坊里生產(chǎn)的貨物。人民幣堅挺地支撐著來自中國內(nèi)陸的大批旅游客肆意購買著越南香水和紅木雕塑。越南第二天,從廣西東興市步行10分鐘進入越南芒街。手機信號好得出奇,感覺不像是出國。只有張嘴說話,才發(fā)現(xiàn)路人的臉上露出了迷茫。不同的語言有時候把人和人隔離得比國界線還要遠。
一個月的時光彈指之間,就過去了。走在路上的人終于想家了。
亢奮結(jié)束了。孤旅獨行的人開始感到孤單了。于是,我在一首旅途中完成的詩中寫道:“沒有你在身邊 / 連我日日面對的大海也感到了孤單”。
出處:色影無忌
責任編輯:Poorfi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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